44·大孩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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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esp;&esp;在山脊酒庄见到图坦臣时,他脸上还依稀可见憔悴的病容。
&esp;&esp;图坦臣并没有似他预料中的恼怒、生气、泼他一脸柠檬水甚至与他决裂,反而很平静地接受了。他的神色显得释然,有种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坠落的感觉。
&esp;&esp;“人我带来了。”白马兰抬手瞥了眼表盘,说“去趟肉档,昆西在等我。”
&esp;&esp;天鹅对她的态度感到意外。那次浴室谈话之后,普利希女士不再维护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,也不再维护图坦臣的尊严。
&esp;&esp;走到车门边,从车窗的反光上看见自己,白马兰犹豫片刻又折返,闷头上楼,问“我那件儿大衣呢?烟灰色、羊驼绒那件。”
&esp;&esp;“不知道。”图坦臣扯了扯嘴角,给天鹅倒了杯茶,说“她就是这样的,出个门难着呢。别搭理她。”
&esp;&esp;他没有表现出责怪,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很亲密的。欣喜、侥幸和恐慌紧密纠缠在一起,天鹅的胸腔被这种剧烈的、混杂的感情充溢至酸涩。他尽量不去细想自己的难堪与失德,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敢看图坦臣。
&esp;&esp;“——德尔卡门!”白马兰在二楼探头,叫道“帮我找一下。”
&esp;&esp;忽然被点名,站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德尔卡门也装不下去了,冲图坦臣微微俯身,脸上的笑意有些尴尬,道“那么我上去了,先生。”
&esp;&esp;“嗯。”图坦臣说“她的事情,当然是你比我知道。”
&esp;&esp;他的云淡风轻都是装的,他生气得要命,字字都带刺。天鹅觉得被他戳着眉心点了一下,忙道“那天我被吓坏了。我不知道她和特伦蒂做了什么样的交易,但她来赎我。我很害怕,我希望她不要走,我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安全,她会保护我。我没办法抗拒这种诱惑,所以我就…”
&esp;&esp;所以他就自以为勾引地亲吻了埃斯特。可事实上,他只是在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毫无悬念地咬钩了。
&esp;&esp;“我懂。吊桥效应。”图坦臣说“你只是生理上心跳加速,却错误地归因于她在情感上的吸引力。”
&esp;&esp;“你其实不爱她。”图坦臣问“对吧?”
&esp;&esp;“我…”话到嘴边,天鹅抬起头,触及图坦臣目光中的渴望与期待,他复又垂下眼帘,违心地说“嗯。”
&esp;&esp;“我知道,一定是这样。”图坦臣握住他的手,劝慰道“埃斯特也不总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和行为,她有时就是会做这种事儿,我代她道歉。我也得向你道歉,我不知道特伦蒂会蹲守在曼君叔叔的墓园外,害你陷入那样危险的处境,我真的很对不起你。”
&esp;&esp;“你伤心、失望,你心里有火,就发出来吧。”天鹅说不出更多的话,只能干干巴巴地回应他。
&esp;&esp;“我确实很生气。”图坦臣坐直了些,和颜悦色,一如往常“但我会攒着心里的火,往埃斯特身上发。”
&esp;&esp;客厅里死一样静默,乌戈端来茶点和水果,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。前天晚上看见德尔卡门一个人回来的时候,他就预感到不妙,未过一时三刻,听见图坦臣先生挂断电话,将床头柜上的陈设全部扫落在地,噼里啪啦一阵巨响。他先发邪火,然后又哭,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坐在床头抱着小狗,变得很忧伤。
&esp;&esp;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,乌戈判断图坦臣先生最近神经敏感,还是别惹到他,但是住在前院的梅先生闻着味儿就来了,表面忧心忡忡、实则幸灾乐祸地问‘教母很忙吗?昨晚怎么没有回家?’图坦臣先生平静地发疯,眼都不眨,撒谎说‘她去片场探宋柏的班了,不知道怎么回事儿’。梅垣仿佛晴天霹雳,愣在当场,然后也变得很忧伤——不过看到他忧伤,图坦臣先生也就没那么忧伤了,起床梳洗打扮,说要来酒庄赴约。
&esp;&esp;“这回真出门了。”白马兰换了身行头,步履匆匆地下台阶,整理着袖扣,头也不回地出门,说“晚上回来。爱你。”
&esp;&esp;即使在和她赌气,图坦臣也不得不承认她穿着考究的时候很有魅力,具备一种攻击性的美,冷调的气质不羁且叛逆,是枪与酒混合的香氛。他就是喜欢埃斯特,喜欢她的脸和身材,喜欢她的气质,喜欢她身边的氛围。
&esp;&esp;“她现在根本就不需要伴侣,你知道吗?”图坦臣望着她,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,才再度看向天鹅,说“她的妈妈和姐姐们给了她足够的爱,她还有一大把朋友,爱情是她生命里最可有可无的东西。但我知道,在未来的某一天,她会很需要我的安慰,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我。特拉什姨妈已经九十多岁了,我不能离开她。”
&esp;&esp;“你们早就是亲人了。”天鹅的目光澄澈,回应道“其实你不需要担心谁会取代你,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种可能。人是目的,不是手段,每个人都是不能被取代的。”
&esp;&esp;图坦臣发现在这种时刻,他面对天鹅的无力感丝毫不逊于面对埃斯特。在天鹅面前宣示自己的主权就和向埃斯特表白一样,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——又或许是他太敏感了,他应该相信天鹅。没准儿天鹅真的不是故意的,她们之间的事情,是埃斯特的蓄意而为,是埃斯特的错。
&esp;&esp;“我向你保证,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。”天鹅言辞恳切“在那种情况下,我喜欢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。情感不可控,但行为是可控的,我做错了,我不能再错下去。我不会再…”
&esp;&esp;“——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,但是别那样做,好吗?”图坦臣如悬崖勒马般猛的回神,注意到天鹅明亮的双眼里充斥着一层轻薄的、如纱似雾的忧伤。如果他控制不住想要看向埃斯特的目光,他就会捂住眼睛控制自己。但埃斯特不是习于自控的人。
&esp;&esp;直到此刻,图坦臣才意识到这段关系对他和天鹅而言都是危险的,物理意义上的危险。他的头脑在一瞬间变得清醒,他忽然想到,按照埃斯特一贯的作风,她必然想要黑不提白不提地把这件事糊弄过去,这样她既可以维持和睦的妇夫关系,又可以享受偷情的快感,可是天鹅执意反对——他一定说‘就算你不让我去见图坦臣,我也会发消息给他。你做不了我的主。’才让埃斯特不得不低头。
&esp;&esp;她多么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啊,喜欢到宁肯被配偶拿住错处,低声下气地道歉,承认自己犯了错,昏了头。
&esp;&esp;图坦臣心里生出一些愕然,一些妒恨,他看着天鹅明媚的脸容,仿佛被一捧玻璃渣揉进心胸,随着脉搏忽明忽暗地灼烧。他预感这种痛会经年累月地锁在他的血肉里,断裂的无机纤维将成为身体里难以割除的异物。
&esp;&esp;应该冷处理的。他想。
&esp;&esp;再一次,图坦臣与自己心爱的丈妇不谋而合。他内心有些责怪天鹅非要挑明这段私情。天鹅根本就什么都不明白,高山半岛的女人滥情的多,钟情的少,有这种风流公案很正常,根本不需要过分愧疚。自己毕竟是法定的配偶,在中保圣人的面前与埃斯特交换过誓言,可是天鹅呢?他算个什么东西?
&esp;&esp;现在埃斯特对他很感兴趣,就算被拒绝,被反抗,也会觉得新鲜,暂时忍下来。可次数多了,她必然会生气,她会觉得自己被戏耍,被个年轻的小男孩儿摆了一道,恼怒、羞愤的情感会让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心口。天鹅就是不了解埃斯特:爱之欲其生,恶之欲其死,那些柔肠和蜜语终会在她的情感冷寂之后化作荆棘与铁链,扼断他的咽喉。
&esp;&esp;一如既往的,埃斯特不会自己出面,她还是要扮成好人。她会让别人去做。毕竟她是高山半岛的教母,想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,她只要流露出这样的想法,自然有人上赶着替她解忧、揣摩她的心思,把事情做得很绝、很干净。
&esp;&esp;图坦臣几乎立即想到天鹅上大学的事情。九月份入学,凭他对埃斯特的了解,半学期不到,天鹅就会被劝退,然后失去工作,房东也出于各种原因,不能继续租房给他。他在高山半岛再无立锥之地,同时他也不再具有任何留下的理由,他的生活天翻地覆,或许年底他就会坐上返乡的航班,埃斯特一定会去送他,笑着说‘毕竟是图坦臣的朋友嘛’。这位始作俑者会对天鹅破碎的理想和灰暗的前途表达惋惜和感慨,然后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对此事绝口不提,就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&esp;&esp;“是我说过的那些话,让你以为埃斯特也有温柔的一面。可事实上,她算不上什么好人,她会做很过分的事,真的很过分的那种。”图坦臣犹豫再三,还是没有提及自身,只是建议道“你来高山半岛已经很久了,又遇到了特伦蒂。现在的情况,我觉得或许你应该离开一段时间,你和我、和埃斯特,暂时都不要再见面了。我记得你说过,阿姨康复疗程的第一阶段刚结束,我送你去瞧瞧她吧?住几个月,等开学了再回来,我们一起去报道。好不好?”
&esp;&esp;“她…如果她烦我了,不喜欢我了,她是不是就不让你跟我接触了?我们就不能继续做朋友了,是吗?”天鹅在来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预期,他依稀察觉到,埃斯特会很严厉地控制图坦臣。
&esp;&esp;他还是把埃斯特想象得太温柔了。一个结社党首、政治掮客,一个掌握着巨量财富的年轻教母,她不一定是个纯粹的坏人,或许也有几两侠骨,可她又能高尚到哪儿去呢?
&esp;&esp;即便图坦臣早已对埃斯特屡创新低的下限有所准备,可事到临头,总还是会震惊于她的不择手段和铁石心肠。在她身边总会觉得很舒适、很安全,然而日常生活低效重复,道德标准逐渐降低,她是那种会用温水煮青蛙的人。
&esp;&esp;自她接手家族事务,至今已将近十年,她从来都没有大张旗鼓地对付过谁,但她的对手和仇家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竞争的核心。她并不凶猛,也不剽悍,但她的确具备某种腐蚀性与颠覆性,她黑如点漆的双眼阴恻恻的,在名利场中搜寻能够图谋的猎物。只要接受她的恩惠,哪怕一次,也必将在日后的某一天付出超乎想象的昂贵代价。
&esp;&esp;有时候图坦臣真的会怀疑她是名为‘倢希亚’的魅魔,是诱使亚当吃下苹果的毒蛇。她的力量等同于改变力,她会赋予那些狂暴的人、犯罪的人、狂怒的人,一种超于天母的力量,但也使得她们终将被天母找到。她并非邪恶,但这是她的工作。
&esp;&esp;“我去打个电话,替你安排一下。明天晚上我让人送你。”图坦臣没有正面回答天鹅问题,甚至都没有敢看他,只是起身上楼,吩咐乌戈招待客人。
&esp;&esp;打给谁呢?昆西?她现在跟埃斯特在一起,肯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追问,一准坏事儿。如果拜托妈妈,妈妈会疑心他和埃斯特是不是闹矛盾了,保不齐让特拉什姨妈和安东叔叔知道,那就不好了。加西亚姐姐呢?她倒是不会问,但她神经大条,肯定会冷不防地在家族聚会上提起,让人措手不及。